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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松龄憎妒妇

1998-04-09 来源:光明日报 □杨 义 我有话说

记得在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,一位海外学者说:《水浒传》的英雄逞酒贬色,歧视妇女;而清初的蒲松龄等作家大写妒妇悍妇,使女流扬眉吐气,是否有点女权主义的味道?我当时插话说:不然。蒲松龄是憎恶妒悍的,这一点带有他个人的心灵创伤。妒悍是女权不得伸张的宗法社会中,女性生命力受到压抑而发生变态,从而对夫权和族权进行报复的畸形行为方式。如果这也是“女权”,那么这半边天就难以和男性共构一个完整的天,就可能是头触不周山,造成天裂西北、地陷东南的局面。最后还得我们的女娲氏来炼石补天了。

古代以“河东狮吼”来比喻妻子妒悍,这个典故来自宋朝苏东坡的诗,后来也用来嘲讽丈夫的“惧内症”了。据洪迈的《容斋随笔》说,苏东坡的朋友陈季常(号“龙丘先生”)好客、好谈佛,也喜欢招呼歌妓,大概是这点嗜好使他的夫人柳氏心理失衡吧,那位柳氏是被称为“绝凶妒”的。幽默的苏东坡就作诗嘲笑他的朋友:“龙丘居士亦可怜,谈空说有夜不眠。忽闻河东狮子吼,拄杖落手心茫然。”河东是柳姓的郡望,狮子吼本来是佛家用来比喻威严的,这两个词语的借喻和组合,就冲淡了拿人家隐私来恶作剧的辛辣程度。士大夫文人实在太聪明了,连嘲讽别人的隐私,也要嘲讽出一点文雅来。

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也是把对妒妇悍妇的炽盛的肝火,蕴涵在文雅的笔墨之中的。比如那篇《马介甫》,写杨万石秀才生平有“(陈)季常之惧”。他的妻子尹氏放野撒泼,虐待丈夫,殴打公公,逼死兄弟,把怀胎的妾打得流产,连狐仙马介甫用恶鬼来割她肉,让杨万石服用“丈夫再造散”,也不能煞住她的气焰。最后在闹到家破人亡之际,只好让她配给一个酗酒的屠夫,用屠刀在她的屁股上穿上猪毛绳,吊起来受罪。作者写了这些,似乎还不过瘾,在结尾的“异史氏曰”中叹息:“惧内,天下之通病也。”又作《妙音经》之续言,认为妒妇之存在,使“百年鸳偶,竟成附骨之疽”,形容“床上夜叉坐,任金刚亦须低眉;釜底毒烟生,即铁汉无能强项”。

如此刻骨铭心的描写,包括不近人情的妒悍,以及不近人情的对妒悍的现世报,说明蒲松龄深感妒悍的存在,是人间伦理的极大缺陷和极难对付的祸患。他在另一个短篇《江城》中发表感慨:“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,悍妇十之九”,深感这种现象的严重。这大概都是有感而发,比如蒲松龄有位诗友王鹿瞻,是他二十岁时结盟郢中诗社,“嘉宾宴会,把盏吟思,胜地忽逢,捻髭相对”的好朋友。想不到王鹿瞻的家尊大人竟被妒悍之媳赶出家门,死在旅舍,而身为人子者却闻讯不敢去收尸。蒲松龄只好修书怒责王鹿瞻:“兄不能禁狮吼之逐翁,又不如孤犊之从母,以致云水茫茫,莫可问讯,此千人之所共指!而所遭不淑,同人犹或谅之;若闻亲讣,犹俟棋终,则至爱者不能为兄讳矣。”所谓“同人”,可能是指郢中诗社的朋友,《江城》中那位惧内的少年高蕃,也是和同窗王子雅结为文社。岂料想他们对梅饮酒狎妓的时候,却招来河东狮吼的鞭扑和割肉。同台演着两出戏,河东狮吼对着文酒风流,这未免有点把人生滑稽化了。

有道是:天地大戏台,戏台小天地。人到世间走一遭,难道就是为了表演一场不近人情的滑稽戏吗?妒悍并非人的自然本性,人生在世,其自然欲望在于求生存、幸福和发展,当女子的生存价值被社会漠视,其幸福和发展的欲望又被旧式的家庭制度、妻妾制度和狎妓风气所扭曲,除了卑顺而甘为奴隶者,也只好在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的领域,以妒悍的方式发泄出来了。扭曲的人格,乃是扭曲的社会的一种个人性的注脚。蒲松龄对这类人间恶姻缘参悟不透,据说他降生的时候,父亲梦见一个又瘦又病的和尚,偏袒着僧袍走进产房,乳部贴着铜钱大的膏药;他生下来后,乳头上也有黑痣大如铜钱。因此他也就用佛家的因果报应的“超逻辑”,来解释家有妒妇了。比如《江城》,就说那位妒妇,前世是被士人踏死的“长生鼠”,今生前来践踏那士人。

《聊斋志异》写妒写悍的作品多至八篇,而且《江城》又被改编为俚曲《禳妒咒》,蒲氏还写有杂文《怕婆经疏》,慨叹“《列女传》未可解妒,《内则》篇不能谕悍。风化因兹大坏,圣道于此遂穷”。这类文字的反复出现,说明蒲松龄写妒写悍,不仅仅是有感于诗友和乡邻的家庭变故,不仅仅是善于以客观的态度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,而是在作家的心灵深处隐藏着难以磨灭的精神创痕。这种创痕,终于在蒲松龄的遗墨《述刘氏行实》中有所泄露。刘氏,乃蒲松龄之妻,这是年逾古稀的蒲松龄为亡妻写的记述生平的文字。刘氏十五岁嫁到蒲家,性情温顺勤谨,不多嘴多舌,被婆婆视为“有赤子之心”,颇加怜爱。这引起大嫂的忌,与其他婶嫂结党,整日吵闹说婆婆偏心。折腾得连蒲松龄的父亲也说:“这怎能一起过下去呢?”结果只好分家,大嫂们又结伙争家产,把好房好地都占去,使蒲松龄一房只得到菜园子的树丛杂草间的三间老屋。蒲松龄后半辈子离乡教书,大概都为赚点钱盖上瓦房给三个儿子娶媳妇吧。俗话有所谓“家丑不可外扬”,七十四岁老翁把这种家丑写入已亡人的行状中,于文体上是有点破格了。大概他们老夫老妻生前在更深人静之时,不知对这番家族变故念叨过多少遍,以致一人入土,还要对着黄土倾诉。蒲松龄有《悼内》诗,称妻子“自嫁黔娄艰备遭,家贫儿女任啼号”;自述“伤心把盏浇愁夜,苦忆连床说梦时”。往事如梦,他们阴阳阻隔而说梦,是否也说到妇导致的家族变故?从这篇《行实》中,可以找到对《聊斋志异》部分作品进行创作心理分析的钥匙,窥见蒲松龄写写悍的心理情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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